初夏之際,與三五鄉友攜行於川黔交界的深山長谷。行囊之中挾帶一本《小窗幽記》,權作旅途中唯一充飢行腳的精神乾糧。
那日,獨坐陽台,但見峰巒疊嶂,晨霧輕纏,書中一段文字恰好撞入眼窩:上高山,入深林,窮回溪幽泉怪石,無遠不到。到則拂草而坐,傾壺而醉,醉則更相枕藉以臥,意亦甚適,夢亦同趣。
讀之憶及作者生涯,驟然思緒紛紜:先生豈不也是將書卷攤開作萬里山勢水圖,一往而尋幽的旅程麼?
探幽之途,貴在「窮回溪幽泉怪石」那樣沉溺專注的勇氣。書山之巔上,我們尋覓古哲幽邃思緒,於字裡行間裡穿越千載風雲,偶遇真理泉水飛濺的驚喜,叩擊那智慧怪石的嶙峋骨骼——其意趣亦與歐陽修《醉翁亭記》中的意境相呼應:「醉能同其樂」,書趣之樂與山水之趣交織,又何嘗不相通?我遂豁然領悟,先賢文字中亦自有一番奇山峻岭,須得傾慕其峻偉卻忘身地攀援,才可窺見峰巔雲霧縹緲的真容。

深谷幽徑
處世應學那幽谷靜深之水,該當屹立則壁立千仞,該靜處則須蘊蓄一泓淵澄。「醉則更相枕藉以臥」,原來山水靈性自有其坦蕩舒展之命理。陶淵明棄官歸隱,「採菊東籬下」,亦得於尋常清泉草木間見真意趣。世事如嶺,高下不一;心則若能化水,則形跡不拘,既不偏執於巍峨嶙峋處所,亦可容身于澄澈淺深灣流之間。東坡夜行於石鐘山,不辨真相時猶敢登小舟夜勘;那洞悉萬態而不受形桎的性情,亦足以使他在朝堂江湖中,始終持「一點浩然氣」,坦然以應風波。
當行至深處,「相枕藉以臥」的酣然之際,不惟是酒醺人迷,更是一種忘懷俗我的酣醉之悟。夢與醒,醒而夢,浮生本即是飄忽不定之風中雲絮。李白醉賦「人生得意須盡歡」,其豪氣如銀河直瀉九天,竟讓塵勞消彌殆盡;東坡亦深知「人生如夢」——此夢字何嘗不是對萬物過影而豁達自解的一種徹悟?我們何妨於塵世行吟中略作停頓,學那醉翁般坦然枕藉,置身於林野與山巒相伴,與芳草相融,任清氣滌盪精神,讓夢中之夢同自然和諧相生。
那夜,萬籟俱寂,窗外的月光靜靜漂染開書頁的紙黃。我靜臥燈下,恍惚間字跡與峰痕皆悄然消隱於無邊幽暗;手中紙頁間卻依舊縈繞着那高山幽泉的林濤聲響。
此時遠處傳來隱隱的鐘聲,是山寺還是市鎮的夜半迴響?只聽見程顥「萬物靜觀皆自得」的心音於耳畔漾動——我於是頓悟:世間真正的大書,原不分紙張墨跡抑或山水靈氣;登臨之路與書窗燭痕何妨交相輝映?縱然未真正行遍萬里山水,若心藏清幽之境,書海之波瀾便可漫灌出另一處溪山;而心若無拘,縱然身處喧囂市井,亦可自醉於書香之枕,尋得那一味永駐於胸中「意亦甚適」的澄明清安。
鐘聲悠悠而過,黑夜如深潭墨色。那書中的深林幽谷,卻仍在我們的足跡與思緒間汩汩流響。(王樹成)
頂圖:《採菊東籬下》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