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南宋,辛棄疾算得上一個奇才。他,既稱得上勇冠三軍的「戰神」;詞壇上,他與蘇軾齊驅並駕,為豪放詞派奠基扛鼎;又與李清照並稱「濟南二安」,開豪放婉約「一代詞風」。
辛棄疾的劍氣寒光凜冽,詩詞卻充盈着熱血丹心。劍光凜冽,照見一個壯士的豪情肝膽;詩行灼灼,燃着一介書生的雄渾血性。這冷熱之間,便是一個完整的稼軒。他的一生,恰似其詞中所寫「氣吞萬里如虎」的豪傑,又似「卻道天涼好個秋」的倦客,在劍與墨的交鋒中,鑄就了千古不朽的詩魂膽魄。

「醉里挑燈看劍」圖
他本是馬上英雄,二十二歲領五十騎突入五萬金營,生擒叛將而歸。這等膽魄,南宋小朝廷里是容不下的。朝廷畏金如虎,偏安一隅,哪裏容得下這等熱血男兒?於是劍歸鞘,墨出匣,竟以詞章名世。我看他的詞,字字都是未冷的劍光,在紙上錚錚作響。「醉里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這哪裏是文人的酸腐,分明是將軍的舊夢。那劍穗上的紅纓,想必時常在他眼前晃動,化作筆下「紅旗清夜,千騎月臨關」的壯闊。可嘆這滿腔熱血,終究只能化作紙上煙雲,在筆墨間排遣那無處安放的壯志豪情。
他的詩魂里住着個鐵血男兒。別人寫愁,是「尋尋覓覓」;他寫愁,卻是「把吳鈎看了,欄杆拍遍」。連那愁也洋溢着剛烈,硌得人心口發疼。他寫山水,沒有王維的淡遠,偏要「疊嶂西馳,萬馬迴旋」,把群山洇染得如麾下兵卒;他寫田園,不像陶潛的沖和恬淡,硬是「稻花香里說豐年」,把蛙聲演繹成凱歌。這般氣象,非胸中有百萬甲兵者所不能道。每讀其詞,總覺字裡行間奔涌着一股按捺不住的殺氣,那是被壓抑的壯志在詞章中尋找出口。可恨這滿腹韜略,終究只能對着青山排遣,在詞句中寄託那未酬的雄心。

辛棄疾銅像
最奇的是,這鐵血男兒偏生得一副錦繡心腸。他的詞,豪放處能裂石,婉約時又可滴水。「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這等句子,秦觀也未必寫得出來。劍魄與詩魂在他身上廝殺半生,終究是詩詞占了上風。可那詞章里,分明又游動着刀光劍影。他晚年隱居帶湖,自號「稼軒」,看似放下了刀兵,卻將劍氣化入筆墨。「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這等詞句,看似閒適,細品卻含着多少英雄失路的悲涼。他的嫵媚青山,終究不是陶淵明的悠然南山,而是壯志難酬後的自我寬慰。
晚年居鉛山,他說「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到底意難平。劍已鏽蝕,詩詞卻愈加鋒利。讀他的詞,至今猶聞金戈之聲。那學「想當年,金戈鐵馬」的慨嘆,「廉頗老矣,尚能飯否」的自問,都是未冷的英雄血在詞章中沸騰的血氣。八百年來,多少文人吟詠他的詞句,可曾讀懂那字裡行間躍動的劍影?
辛棄疾留給後世的,不僅是文採風流,更是一個永遠面向燕趙邊陲的背影,一個在詩與劍的交錯中,始終挺立的士人魂靈。他的一生,是英雄失路的悲歌,是壯志未酬的絕唱,是那個時代最深的遺憾,也是歷史長河中裂岸驚濤那最為動人的迴響。(王樹成)
頂圖:辛棄疾畫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