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花崗巖和變質巖構成的褶皺斷塊山,橫亙在湘贛邊境,如一座巨型石廟。石廟坐南朝北,古樸且幽深,白崖山、觀音巖、雷公尖、九嶺尖等高山,是廟堂萬仞之高的廟柱,金羅灣、神仙谷、丹崖、虎嘯峽等大峽谷,是石廟九曲回轉的門廊。山嶺是石廟的屋脊,似蟠龍飛騰。
石廟流光溢彩,幽谷戴翠,崖石嵯峨,四季多雨。這是羅霄山脈的北脈東支,峰高多嶺,遂名九嶺山。山南為錦江河谷,山北為修河谷地。山高多澗,崖懸多瀑。山有高峰,似梨垂於枝,故名梨頭尖。峰下白沙坪,澗水終年長流,經大霧塘流出,浩浩湯湯。河取「遊水是瀦,積水潦潦」之意,故稱潦河。河發端九嶺山南麓之源,稱南潦河;發端北麓之源,稱北潦河。南北潦河在安義縣石窩合流,始稱潦河,東北而流,至永修縣山下渡,匯入修河,在吳城鎮註入鄱陽湖。

三爪侖景區
北潦河是流經靖安縣全境的河。靖安處於九嶺山脈腹地,是個森林之縣。2015年3月,我一個人來宜春市鄉鎮做田野調查,在靖安縣偏遠鄉鎮走了兩天(21-22日)。我是沿着北潦河走的,走了璪都鎮、寶峰鎮和香田鄉。
3月已暖春,油菜花開滿了河谷中的田疇,野櫻花與木荷花白了山崖。陰雨多日之後,北潦河漸漸上漲,田埂有了積水,蜥蜴在野草叢出沒。21日是春分,我到達璪都鎮港背村,已是傍晚。山嶺的隘口托舉著夕陽,正慢慢下墜。這是一塊鍋底狀的小盆地,地勢十分平坦,草本旺盛得發青。河臥村前,無聲無息,流漾夕光。香樟樹、刺槐、樸樹、楓楊樹等高大喬木,冠蓋如綠雲,遮蔽了河面。樹林是河的門簾,被山風拉開又拉緊。水依然沈默,不動聲色地容納漸暗的黃昏。一個人從對岸走過來,戴著箬笠,背着一麻袋的竹筍。橋是簡短的公路橋,似河上的一道拱門。河水吸引了我,一副溫情脈脈的樣子,又一副絕情悲傷的樣子。河的瞳孔在放大,吸進了浮動的光。紅嘴藍鵲在樹林喳喳叫。小學已沒有了學生,校門開着。一個尚未下班的年輕教師,在空教室裏,對着一面墻朗誦:
闕題·劉昚虛
道由白雲盡,春與青溪長。
時有落花至,遠隨流水香。
閑門向山路,深柳讀書堂。
幽映每白日,清輝照衣裳。
他的朗讀聲令我感動。細問之下,才知他是本鄉人,在港背村工作三年了。他說,學生越來越少了。他喜歡教學生讀古詩詞。他與學生一起讀,他是領讀人。
港就是河。港是有碼頭的河。我沿着河,始終沒有找到古代的碼頭。劉昚虛(約714年—約767年)是盛唐詩人。他精通經學典籍,晚年,在如今的靖安縣水口鄉桃源村隱居。他的詩有道家的空靈。「深柳讀書堂」,可見靖安在盛唐時期,便有耕讀傳家的世風了。
太陽凝視大地,拂照萬物。河面有許多透頂單脈色蟌,欲飛欲止。蟌就是豆娘。數千只豆娘在田畈、河面飛舞。在昆蟲中,豆娘是我最喜歡的一種,看起來身體纖細、較弱,色彩斑斕。春陽高照,豆娘如童話中的仙女,來到我們觸目可及的田園。在鄉野,昆蟲與野花、遊魚、飛鳥一起,構建了我們生活記憶的格調。
北潦河靈動,光明。暮色來臨,河幽暗了下來,呈現出一種古老的面孔。幽暗也會發光,散發天色的亮光,白白,湛藍。河裏蕩起嘩嘩的響聲。魚在鬥水了。魚對光線、氣溫,十分敏感。它們知道什麽時間沈在水底,什麽時間遊出水面。人類在文明進化的過程中,身體的自然性在退化,對河水的流向及光色,不如魚敏感。
2025年7月上旬,我又去了靖安,是為江西大鯢而去。2022年5月,據新聞報道,中國科學院昆明動物研究所科研團隊在靖安縣九嶺山發現了大鯢,基因組分析表明,該種群尚未雜交污染,具備完整自然生活史記錄功能。該種群定為新物種「江西大鯢」。對江西大鯢,我很是神往。
我生活的區域(上饒市)群山延綿,有北武夷、懷玉山、大茅山、五府山、靈山、大鄣山等,並無大鯢分布。鯢屬兩棲綱有尾目動物,分大鯢和小鯢。大鯢啼叫,如嬰兒哭泣,遂稱娃娃魚。鯢棲息在深山有澗泉、巖石的地方,體肥粗壯,尾扁長,前肢四趾,後肢五趾,腳趾間有肉蹼,眼部外突,喜食魚蝦蟹及鳥蛇蛙。
在靈山、大茅山的多處山溝,我見過小鯢。大茅山南麓的黃土嶺,溪澗裏有很多小鯢。2023年秋,我去黃土嶺,當地人林師傅對我說,小鯢生活在澗石覆蓋了泥炭蘚的地方,白天躲藏起來,晚上出來覓食。小鯢在冬季產卵於水窪,以躲避鳥類、蛙類吃卵的危險。大茅山下,在潭埠、銀城、龍頭山等村鎮,均發現大鯢,但均屬野外養殖種(放生)。
大鯢是我國特有物種,2015年10月下旬,在貴州印江土家族苗族自治縣木黃鎮,我見過原生種群的大鯢。大鯢藏身水底下的巖石洞穴,以守株待兔的方式,捕獲食物。大鯢頭部扁圓,吻部突出,眼睛細小,渾身黝黃,與筍殼相似。它看似笨拙,行動緩慢,實則非常靈敏。魚遊過,它忽地張開嘴巴,將魚吞了進去。它的口器是一部長滿「輪齒」的食物機。大鯢與蛇一樣會蛻皮,15天蛻皮一次,以腳趾、吻部蛻皮為多,蛻下的皮呈黑褐色、網狀,成條狀懸浮於水。蛻皮時,與平時一樣安靜,也不煩躁,不像蛇蛻皮那樣苦痛不堪。完成一次蛻皮,約需要一個時辰。大鯢是「很講衛生」的動物,它遊動起來,以長尾巴劃走蛻下的皮,保持水體清潔。
蛻一次皮,大鯢骨骼就長了一次。大鯢不怕挨餓,最怕天熱,氣溫高了,大鯢四處爬動,煩躁不安,頭擡出水面,張開嘴巴,喉嚨裏發出哈哈哈的氣流聲。大鯢其實很少像嬰兒啼哭一樣啼叫,只有受到極大驚嚇,或受到傷害時,才會激烈「啼哭」。
鯢是水生野生動物,對棲息環境有著嚴苛的要求,是生態標誌性物種。江西大鯢是我國首個遺傳身份明確且野外穩定繁殖的大鯢純種種群,在靖安發現,我便關注靖安。
江西大鯢在九嶺山,呈單點分布特徵,以北潦河為主要棲息水域,面積約36平方千米。事實上,這片棲息地處於嚴格保護的狀態,我難以踏足。
我去了虎嘯峽。虎嘯峽是九嶺山要峽之一,長達十余公里,山勢險峻,崖石陡峭,北潦河湍急且洶湧。山麓植物呈梯級分布,喬木高大、密實,形成色彩不一的林海。花崗巖類風化物、泥質巖類風化物、紅砂巖類風化物形成了虎嘯峽土壤母質,腐殖物沈澱於土壤,土質疏松且肥沃。水青岡、麻櫟、苦櫧、荷木、香樟、櫸樹、樸樹、黃檀、榧、黃山松、茅竹、華南桂、花櫚木、鵝掌楸等,遍布了山坡。三爪侖鄉紅星村的詹師傅,曾在墾殖林場工作,上個世紀90年代末,林場撤銷,他並沒有外出務工,一直留在村裏。他五十多歲了,種過香菇,做過製茶師。他說,他以山為業,以河為命。他敦實,臉黑。前幾年,他建了房子,開了一家有21個房間的民宿。他請人管理民宿,自己還是天天走虎嘯峽。他經常見到豹貓、大靈貓、小靈貓、蘇門羚、勺雞、白鷴、松雀鷹。夏季,遇見最多的是野豬、尖吻蝮。他不怕蛇,也不怕獸。他說,人不傷害動物,動物也不會傷害人。
北潦河,水異常清澈。河道保持着原始的狀態,礫石、鵝卵石、砂石鋪陳在河底,河岸長起楓楊樹、桂花、香樟、國槐,包住了河面。河床始終有落差,水瀑一道道,如峽谷的風鈴搖響。
季節被河放逐。十年,我去了兩趟靖安,走了中源、璪都、寶峰、水口、三爪侖、高湖、雙溪、雷公尖、香田等鄉鎮,走完了靖安境內的北潦河。我不能說,我已熟知了北潦河。面對一條清澈見底的長河,我是無知的。
人在長河面前,都得謙卑。長河千古不絕的滔滔與緘默,給人時空交織、交替之感,如我者,與野櫻花一春無異。蘇東坡遊赤壁,也感慨:「寄蜉蝣於天地,渺滄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
站在虎嘯峽,我仰望九嶺山,山脈連綿。高山發育了長河。長河是高山的臍帶。峽谷南邊山麓喬木被風斫去了冠椏,剝去了大部分樹皮;北邊山麓喬木絲毫無損,冠葉如卷蓋。冬日凜冽的北風塑造了林相。自然界的生命,由環境而發育,也由環境而塑造。拜見一條河,就是拜見一座山。潦河是修河的一級支流,也是最大的支流。九嶺山是潦河的母腹。
九嶺山是石造的神廟,供養居於其中的萬物蒼生。(傅菲)

傅菲正在接受香港商報採訪
作家簡介:
傅菲,江西省作協副主席,當代散文家,資深田野調查者,《南方周末》散文寫作訓練營導師。專註於鄉村和自然領域的散文寫作,出版散文集《深山已晚》《蟋蟀入我床下》《元燈長歌》《木與刀》《故物永生》等30余部。曾獲三毛散文獎、百花文學獎、芙蓉文學雙年榜、儲吉旺文學獎、方誌敏文學獎、江西省文學藝術獎及《北京文學》《山西文學》等多家刊物年度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