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平原郡(今山東德州陵城區),柳色已深,城樓上的風裹挾着烽煙的氣息掠過顏真卿的衣襟。他提筆蘸墨,宣紙未展,卻先見山河破碎的倒影——這是天寶十四年的深冬,漁陽鼙鼓驚破霓裳羽衣,安祿山的鐵騎踏碎了盛唐的琉璃瓦。
河北二十四郡,或降或陷,唯余平原與常山(今河北正定)兩座孤城,如寒夜殘星,倔強地孤懸於危幕之上。
山河裂帛,雙璧擎炬
顏氏兄弟的忠義,是刻入血脈的家訓。琅琊顏氏,自顏之推著《家訓》傳世,便以「立身務本」為圭臬。顏杲卿守常山,顏真卿鎮平原,二人皆知此役九死一生,卻以文人風骨執戈披甲。安祿山贈袍示好,顏杲卿假意恭迎,轉身斬叛將李欽湊於土門;顏真卿佯裝宴飲,暗修城牆,將平原郡化作插向叛軍腹地的利刃。
「河北豈無忠臣乎?」兄弟二人傳檄四方,十五郡應聲而起,二十萬義軍如星火燎原。常山城頭,顏季明(杲卿之子)策馬傳訊,少年衣袂翻飛似白鶴,卻終陷敵手。史思明以子脅父,顏杲卿望兒頸血,仰天大笑:「吾族忠烈,豈懼斷頭!」城破之日,常山雪落無聲,顏氏一門三十餘口血染階庭,唯余殘肢斷劍零落於未化的霜塵。

常山城頭顏季明(杲卿之子)策馬傳訊
墨淚交融,書盡滄桑
乾元元年,春寒料峭,比戰火更刺骨。顏真卿手捧侄兒頭顱,枯坐案前。筆鋒落紙時,他想起幼年習字的晨光。而今,這雙手握過印綬,執過刀兵,卻再觸不到侄兒季明溫熱的掌心。《祭侄文稿》自「維乾元元年」始,墨色由潤轉枯,行筆從工整漸至狂草。塗改十四處,脫漏一行,淚痕暈染的「嗚呼哀哉」四字,如刀鑿斧刻,將悲憤凝成永恆。

顏真卿-《祭侄文稿》
世人謂此帖「勾畫狼藉」,卻不知正是這般破碎,成就了最完整的忠魂。筆鋒起落間,有金戈鐵馬的鏗鏘,有骨肉離散的嗚咽,更有一介書生以筆墨代劍的決絕。蘇軾評其「書至於顏魯公,天下之能事畢矣」,非獨贊其筋骨遒勁,更敬仰那字裡行間「挺然奇偉,有似其為人」的浩然之氣。
松柏後凋,氣貫長虹
三百年後,黃庭堅立於顏真卿殉難的蔡州壁前,見舊日題字猶存,泫然提筆:「魯公文昭武烈,與日月爭光可也。」 顏氏雙忠的故事,早已超越一朝一代的興亡,化作華夏血脈中的精神圖騰。文天祥囚於元大都,獄中吟誦「顏常山舌」,以血書續寫正氣;張巡死守睢陽,南霽雲斷指求援,皆可見顏門風骨的餘響。
而今,正定的古城牆上,春草年年綠過殘磚。人們的目光時常凝視着那血淚縱橫的《祭侄文稿》墨本,在那枯筆飛白處,恍若瞥見兩位白衣文士——一人執劍鎮守山河,一人潑墨祭奠忠魂。他們的身影,與《顏氏家訓》中的箴言一同,在千年月光之下化作不滅的精魂:
夫生不可不惜,然苟涉險畏艱,賕謁求進,偷生苟活,則生不如死。
後記 :
顏氏雙忠,一者以血薦軒轅,一者以墨鑄青史。他們的故事,是盛唐暮色里最悲壯的輓歌,亦是中華文脈中最清峻的松濤。當我們在博物館的玻璃展櫃前駐足,看到的不僅是天下第二行書,更是一個民族在危難時刻,如何以文化為脊梁,撐起不屈的蒼穹。(王樹成)
(注:史料參見《舊唐書》《新唐書》及《祭侄文稿》墨本)
頂圖:顏氏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