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我常與三五老友穿行於太行山的溝壑野徑。暮春時節，深山路遇古寺，松濤在耳畔織就經緯分明的樂章，沿着那青苔漫過的石磴拾階而上，恍若步入陽明先生當年與弟子登臨的舊蹤。那些半途而廢的足跡，仿佛早已湮沒在荒草之中，唯有先生「山高萬仞，只登一步」的吟哦，仍在雲霧間流轉，化作滿山松針上的晨露。

    當年先生執意登臨的，其實並非吾等眼前看得見的陡壁懸崖？他分明用腳步丈量的是人心靈的溝壑。半山腰的弟子們望着雲霧繚繞的峰頂，如同凝視着人生遙不可及的願景，尚未舉步，早已被意念中崎嶇險峻消蝕了毅力。而先生的芒鞋卻始終丈量着那方寸之間的青石小徑，每一步都踏碎了「高不可攀」的幻影，讓「萬仞」在專注的目光中坍縮成腳下溫潤而堅實的苔痕。

太行山

    這讓我想起舊日在田間收割小麥的那份執着：從不眺望金浪翻滾的田野盡頭，只管俯身傾聽那鐮刀破開麥秸的輕吟。

    當城市裡的白領在寫字樓里正為年度業績擰眉焦慮時，田埂上的老農並沒在意那些被歲月磨出的布滿手掌的老繭，只管將整個汗水凝成的果實收進沉甸甸的糧倉。原來真正的從容，不在征服的高度，而在耕耘時掌心與泥土的竊竊私語。

    山道旁的野薔薇開得正好，粉白花瓣上棲着晨露。這讓我記起佛寺簷角的銅鈴，風過時並不急於訴說千年往事，只是專注地搖響此刻的清音。陽明先生登頂後氣定神閒的模樣，恰似古琴師撫完《流水》時，指尖猶帶松風餘韻——不是抵達終點的狂喜，而是每個音符都落在心弦正中的那份篤定。

    現代人總愛把人生裝訂成待完成的清單，卻忘了生命本就是流動的茶湯。就像先生教弟子們賦詩，不是等攀上絕頂才展卷，而是在喘息的間隙捕捉雲影掠過眉峰的剎那。那些被我們稱作「未來」的迷霧，往往遮蔽了腳下正在綻放的野菊；所謂的「長遠目標」，若不能化作掌中溫度，便只是壓在箱底的舊地圖。

深山古寺

    下山時暮色漸濃，山嵐在石階上繡出暗紋。我恍然所悟，所謂「安住當下」並非消極的停留，而是以行者的虔誠，將每個腳印種成蓮花。當焦慮如山風掠過耳際，只需俯身輕觸掌心尚存的溫熱，便知所有的遠方，都始於此刻青石上輕輕搖晃的芒鞋。（王樹成）

    （附故事原文：丙戌春末，師同諸友登香爐峰，各盡足力所至，惟師與董蘿石、王正之、王惟中數人至頂。時師命諸友歌詩，眾皆喘息不定。蘿石僅歌一句，惟中歌一章，師復自歌，宛如平時。蘿石問故。師曰：「我登山，不論幾許高，只登一步。諸君何如？」惟中曰：「弟子輩足到山麓時，意已在山頂上了。」師曰：「病是如此。」）

頂圖：山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