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在這場對談裏，穿梭過一段空間的隧道。在某個時空，藝術家陳育強住在一座小山上，那裏有他搭建的道觀。

   我拜訪他的那天，山下姓以和姓伊的村民正在打架，還有一個遠處的村落與這邊的居民鬧得不可開交。

   陳育強只是靜靜地看着，看着他們的慾望，也看着我這個外來者因他們的爭執而升起的忿忿。就在紛爭愈演愈烈的時候，山上的樹木開始瘋狂地生長，幾乎瞬間擋住我們的視線。沒過一會兒，爭吵聲小了，只聽到樹葉在議論，「這兩人怎不爬上來？」我抬頭髮現說話的樹梢幾乎要碰到雲，陽光透過綠色的縫隙閃爍，砸向我的眼睛。目光中的世界只剩下樹木、石頭、泉水還有天空。

   「你為什麼住在山上？」我轉頭問他。 

   陳育強說，這是一種逃避。

   記者在這個時空見到的陳育強也是一名藝術家，穿着簡單的黑色上衣和寬鬆的長褲，1989年到2016年是香港中文大學藝術系的一名教授。他不在那座神奇的山上，而是在火炭的一間工作室。他平時同樣親近自然，工作室的窗邊擺著盆栽，上方掛了一朵裝飾雲。透過窗戶能看到一片樹木安靜地扎在山坡上。他開朗地指著窗戶，說室內的盆栽和這朵雲把窗外的景色帶進了他的工作室。

陳育強工作室的植物最初只有三盆，後來分了幾次盆，現在就讓它們自由、瘋狂地生長。植物的頭頂吊着一朵會閃光的雲，是以前開派對時朋友帶來的，沒拿走，就這麼留下來了。

   風景也遍布在陳育強的畫布上。他決定用科學的角度看待山水畫：我們的生命需要水、能量與礦物質。陳育強說，這不正是他山水畫中的元素嗎，有山、水、電與石。他平時研究石頭，作畫時也常用到一種由礦石研磨出的顏料——岩彩。他用這些自然元素構築出一個個抽象空間。

   其中最吸引我的，是他筆下的宇宙。他神情平靜，有些開玩笑地說，不是有這麼一句老生常談的話嗎，「如果心情不好，就抬頭看看天」。人在宇宙中太渺小了，遇到什麼不如意的事，其實都不算什麼。他接着說，這也是他畫山水的一個理由，是對未知的好奇。看到那比人龐大得多、我們無法完全了解的自然，自我的煩惱也就沒那麼重要了。「我說我的作品是關於逃避的，」他說畫山水，其實就是一種逃避。

工作室桌上擺著兩幅未完成的畫作，都以絲網印出樹的形狀，再疊上岩彩。左側畫中的宇宙透着數個黑洞。

陳育強用手電筒观察瓶中的石頭。

   走進這間在火炭的工作室，右側掛着水墨畫、書法，左側有岩彩畫、還有油畫，它們隨意地靠在一起，放置在地上，靠近門的茶几是一件裝置藝術，用亞加力板堆疊而成。

   也許是緣於他不僅畢業於香港中文大學藝術系，而且又於美國克蘭布魯克藝術學院進修藝術碩士有關，陳育強運用着多種創作載體。香港中文大學帶來比較濃厚的中國藝術的影響和後來受美國文化影響下產生對混合媒介的興趣，使陳育強在中國畫和西洋畫的畫法上，又進一步探索材料上的一些「新方法」。

   水墨會滲進宣紙，而油畫則需先在畫布上打底，再鋪上顏料。近年來，陳育強嘗試以中國畫的方式使用油彩，也將書法拆解成畫。他有時故意用「錯誤」的方式作油畫——不鋪底漆，直接上油彩，讓顏料滲入畫布。

   在我眼中，他是一位懷着科學精神的藝術家，在火炭這間小屋持續着技術層面的實驗、焠鍊，透過不同媒介讓畫面呈現出「進與出」的層次，他稱之為「呼吸」。就像這間工作室窗邊的植物，有水、有空氣，就會生長。他筆下的有形與無形之物，也在呼吸間悄然生發。

   「我的東西，如果是和什麼relevant（有關）的話，我希望是對下一代relevant。」我們在畫桌旁，面對面站着。我看着他，他看着未來。他希望能給未來的社會留下一點什麼，或許是好的作品，或許是對傳統的珍視。在看山，看水，看宇宙中，讓更多人可以釋懷當下升起的情緒。「我可以快樂好幾天，過了這幾天，其他的煩惱就來了。但是我知道這個煩惱也是短暫的。」他常說，「如果你知道『道』是什麼，你就明白了」。在世界的紛擾中，陳育強看見的不是自身，也不是別人，是天地，是自然，是未知。

   我們每個人每天都面臨紛至沓來的事情，情緒有時覆蓋我們的眼睛。你讓自己看見的是什麼？（記者、圖片、視頻 孔雀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