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主人公走進舞台上的家中，將手裏的袋子放下，這將是個卸下負擔、袒露真實的夜晚。正上演的是由王菀之翻譯、司徒慧焯執導的話劇《Skylight 天色》，不久前在香港重演，並於內地展開巡迴。由王菀之飾演的女主人公是一名數學老師，曾住在Tom和他妻子Alice家中。她與Tom有過一段6年的感情，直至被Alice發現。「當她發現的那一刻，一切立刻就變了。」舞台上，女主角對Tom說着類似的話，他們的私情只能停留在陰影下。她深深望着Tom，加重語氣道，這種不能對任何人言說的愛，是最純粹的；能夠維繫這樣的愛，本身就是一種「壯舉」。

   Kyra的父親是律師，自小生活優渥，如今卻選擇獨居在倫敦一個相對簡陋的社區。舞台上的公寓逼仄，可以看見廚房、書架、餐桌，以及一張床。Tom出身貧寒，靠自己的奮鬥跨越階級，成了餐廳與酒店的老闆。在社會層面，他們的路徑似乎是相反的。

   他們表演着不同的社會角色

   第一幕中，最先出現的是Kyra，接着Tom的兒子Edward走進了Kyra的公寓。Edward對Kyra說，自從母親Alice去世後，父親就變了，他晚飯時沉默，每天回家就重重跌坐在沙發上，有一次甚至把沙發壓壞，第二天直接換了張新的。觀眾最先看到的是親子關係，一個因為母親去世而困惑、對父親感到擔心的兒子，他對Kyra說：父親需要你的幫助。而後，他半開玩笑地說，在家裏和父親的相處像一對已婚夫婦。他們同處一室卻有些孤單，難以真正靠近。父子關係在母親缺席後出現轉移，Edward似乎承擔起超出常規意義上「兒子」所承載的需求。於是他向曾經住在家中多年的Kyra尋求幫助，想得到一些答案。他說，Kyra在的時候，父親和母親的關係更親近、穩定。Edward對Kyra的離開感到困惑，甚至有一絲埋怨。

   第一幕第二場，謝君豪飾演的Tom來到Kyra的小屋。Tom不僅承擔着父親的社會角色，也是一位商人，他向Kyra傾訴現在要和銀行打交道的無奈，公司上市後有董事會，許多事都要經過董事會同意，他對董事會主席有許多不滿。Kyra問Tom不能擺脫他嗎？這次不再像可以隨時替換的沙發，Tom說這就是上市的代價。同一幕裏，Kyra問Tom能否脫下外套，Tom拒絕了，埋怨Kyra的家過於寒冷，角落的小暖爐根本起不了作用。與開場時Kyra放下購物袋、之後進出洗手間換下外衣不同，Tom面對Kyra的請求仍緊緊包裹着自己。那件外套，成了他無法放下的姿態與社會地位。

   在謝君豪的演繹中，這份包裹感與偽裝，並不如台詞般強烈，而是更多地流露出某種關懷，甚至帶着一絲青澀的可愛。這讓筆者想起他在本月28日深圳濱海藝術中心的主創主演見面會中說過的話：謝君豪希望找到角色背後「正面」的理由與動機。或許Tom的出發點是善意的，是「為她好」，只是方式錯了。

   劇中，Kyra最不滿的，正是Tom那種「凡事都與自己有關」的態度：為什麼男人總覺得一切都與他們有關？他嫌棄Kyra家的簡陋環境，對做菜的順序、芝士的品質挑剔不斷，聲討Alice到死都沒有「原諒」他。在Kyra看來，這既是某種出於「男性」的傲慢，也是一種「有錢人的自憐」：眼中只有自己的感受，要求周遭的人都圍着他的喜惡轉動。

《Skylight天色》在深圳演出前的主創主演見面會。（記者 孔雀兒攝）

   我們是時代的一分子

   女主人公的家裏沒有電視，她不看報紙，喜歡老電影。她像是一個舊時代的人，卻生活在劇本設定的90年代英國。王菀之曾在接受訪問時提到，她翻譯劇本時，把角色設想成那個年代身處英國的香港人。角色的文化背景在今天的劇場變得多元，然而劇中人物對時代的感受，至今仍能引起共鳴。Kyra有些抗拒所處的時代，她選擇到社會基層任教，而Tom認為此舉是浪費了她的天賦，用「犧牲」定義Kyra的行為。與此同時，Tom卻是新自由主義經濟下英國社會的受益者。於是兩人的矛盾，似乎也成了一場關於時代的爭辯。

   時代的矛盾在他們的對話中展現。Tom 的經營思維源於過去實幹的模式，他白手起家，但在資本體系下卻不得不與銀行反覆周旋。董事會的主席因為銀行出身，更得銀行青睞，上班時間少而拿到的酬勞甚至比作為CEO的Tom還多。Tom雖然在這個時代獲利，卻始終無法完全融入。除了對資本的抱怨，他與兒子之間也存在隔閡。這個時代的青年Edward說父親像個「喪屍」，只是機械地做生意。Tom自己也承認，他的未來無法避免地只能一味擴張、再擴張。相比之下，當Kyra被問及未來的打算，她只是簡單地說：「我的計劃就是繼續這樣生活下去。」在所處的年代中，無論持有怎樣的立場，我們做出選擇後，也只能在時代的海浪中，朝着不同的方向卷去。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天色」

   看到Kyra的基層生活後，Tom諷刺道：最差的「天色」，在你眼中倒成了最好的風景。而另一個時刻，他回想起Alice生病時，他們搬了新家，他特意為她建了一間幾近完美的臥室，透過天窗能看到他認為她最渴望的景色。Tom覺得自己給了Alice最好的「天色」。那或許是出於Kyra口中的內疚，或許是他為了尋求原諒而給自己的安慰。

   劇尾處，Edward帶來了Kyra在第一幕裏提到她在過去生活中所懷念的早餐。當Edward端出早餐時，Kyra在舞台上無比驚喜。她向Edward敞開內心說，當看到學生心中的「火」，自己再累也值得。

   他們在桌邊面對面坐下。那一刻，似乎是兩個時代在對話。

   Kyra 說：「Edward，我們一起吃。」Edward：「嗯。」

   歷史在交織，沒有哪個時代能脫離其他時代而獨立存在。我們這一生沐浴在由不同社會、不同時代交織而生成的「天色」之中。每個人都有自己想要的「天色」，也許會為此努力，然而終被時代裹挾。（記者 孔雀兒）

Kyra與Edward在早餐時相視一笑。（圖 往期劇照、Karma Cheng攝）

左起：謝君豪、司徒慧焯、王菀之、李琛瑜。（記者 孔雀兒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