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犁
靈性:一觸即覺,不假思量
我曾用「壩磊」來形容何進寫詩像壘堤壩,不斷地壓實築牢,其實就是讓思想不斷地濃縮,直到淬鍊成真理,有了理性和哲學的硬度、力度和廣度。但當讀完他的精選集,我才了然他的思維非常靈活,總是能在庸常的瑣事中發現詩,即使是鐵板一塊、密不透風的事物,他的靈光一過,就能透出明月清風。更重要的是他感覺到的奇幻總是在別人的視域之外,或者別人只是看見了表象,他卻道出了事物的魂魄,甚至用他的靈覺將所見之物變形重塑,令人驚詫而嘆服。這就應了那句評論俗語「在熟悉的地方弄出陌生感」,用古人的說法就是在天地之外別構一種靈奇。我找幾句他寫得最多的有關陽光的詩給大家看看,也感覺一下他思維的奇異。比如《眩暈的落日》中,他站在老家傍晚的海邊,感覺辛勞一天的太陽老了:「落日從空洞的鏡中,露出了禿頂」,於是想到邀請他回家的詩友:「慧謀兄的筆像一支桅杆 / 把流浪多年的詞押回了故鄉」,這似真似幻的景象讓他恍惚眩暈,感覺「落日是一粒致幻的藥丸」,這是心理影響了生理,使其產生了幻象;還有他感覺太陽的紅:「微醺的太陽,凝結了一千五百磅 / 大馬林魚的血跡」(《浪漫海岸的小木船》),這就是通感,用經驗和見過的事與物,來比喻醉紅了臉的太陽,而且還有重量 ;他把「冬天的陽光」喚作「隱修者」,「有渾圓的 / 曲線,它們也有甜蜜的傷口」。有形狀還有味道,看似寫陽光,其實是借陽光來說自己的心事和情緒。這也是心情異化了事物,主體、喻體、詩人的心理相互糾葛,互為隱喻,詩人取的是它們精神的相似性,也讓詩有了掐疼人思維的尖銳性和魔幻感,實現了所有詩人夢寐以求的創新意願,即無中生有和絕無僅有。
像這樣險絕的比喻在何進的詩里比比皆是,我之所以用大家都熟悉的陽光舉例,是想讓大家比較一下,還有誰這麼獨辟意境地比喻過陽光?從而證明何進的思維方式以及天生稟賦的特異性,並造就了他 的靈異詩學。拆解一下:靈,是說他的感覺靈敏,有隨時能作詩的能力;異,是指他感覺到的東西異於別人,帶有個人化的異質的審美品牌。而更重要的是被他靈覺到的事物,立馬異化成新的形象。這就不僅僅是超越了想像力,更是屬於靈化的直覺。因為想像有時需要思忖,主體與喻體之間有着時間的縫隙。而直覺則是古人說的「一觸即覺,不假思量計較」,也就是目光被刮一下,靈感便騰起大火,不需要思考和琢磨,擦肩一過,便生出新的意象,而且是象中有象,層層疊疊。這樣的例子太多了,比如《關於鱟》《蹲下》《畢加索的眼睛》,還有寫外孫女誕生和自己做心臟支架手術的詩,都是疊喻連出,且貼心、動心,切中核心,又脫口而出,金句奇喻令人膽戰心驚。由於篇幅有限,只能選幾小段來體會一下。比如他在《真的有靈魂嗎》裏寫到如果真有靈魂,那地球是靈魂最好的家園,但是靈魂有好有壞,由於人看不見,壞靈魂會幹壞事,比如「隨意打開街巷 / 和互聯網的大門,破解銀行卡 / 與生命的密碼,企圖將人類的 / 所有東西帶走」,那結局只能是:「我似乎看到 / 靈魂的前列腺,已變成一彎 / 新月,正倒在精神的 / 血泊之中」;還有《天使》,其中有:「天使穿着 / 一件袍衣,走出隱秘的門 / 逆光而行,在岔路口,他選擇 / 奔向寒風凜 冽的曠野,奔向 / 可能墜入的深淵,奔向浪濤 / 呼嘯的大海」。雖然 都是以直覺的形象呈現,但前面的是碎喻,現在是整喻,而且是事喻——詩有了重大指向。於是靈覺變成了靈悟,就是從靈覺到的事物 中悟出了理和道,因為不是推理出的,而是瞬間覺悟,所以我稱之為靈悟,或妙悟。
至此,何進的詩有了所指。他的天生之「靈」屬於能指,代表創 造力和現代性的能指讓他猶如在刀鋒上舞蹈和在峭壁上徒手攀緣,幫 他從現實轉向超現實,並完成險喻的審美。但所有這些,都是為了走 向並使所指敞開,其目的就是更深刻地表達他對現實的關心和對人類 處境的深思,最終讓器轉化為道。
智性:迷途漫漫,終有一歸
智性所指就是思,代表了真理和終極之道。但思有時是動詞,是走向真理和揭示道的方法,是思維運動的方式,屬於智性。智性雖容納了理性和智慧,但它不是對靈性的背叛,它像鹽溶化在靈性的水中,並攜帶着經驗、知識以及天賦、性情形成詩人的世界觀。它的 作用就是隨感性潮漲潮落,又本能地不讓靈性蔓延和脫軌,同時助力 「思」思得更深更遠,並凝結成詩之核。當然這一切都是無意識的,比如他寫《畢加索的眼睛》,雖然用的是概念,像算式,但通篇都是 感覺在流淌,非常流暢 :「這鷹眼中 / 暗藏着自私、吝嗇、刻薄、寡情 / 和冷漠。哦,令人驚嘆的是 / 它能把一切事物,分解成幾何 / 形 體,讓古老高貴的靈魂,變得支離 / 與灰冷。還能獨自發現 / 世界的 弔詭與生命的孤絕 / 在他的立體世界中 / 收納了我和人類的骨骼、心臟和眼眶 / 以及那個藏着永恆秘密的抽屜」。
顯然,詩人在為畢加索畫像,畫的不是外形而是靈魂。看不見思,思卻暗中掘進,直逼畢加索和人類的「骨骼、心臟和眼眶」,並欲揭開那個藏着性慾與創造力、靈魂的背面和未來人類表情的「永恆秘密的抽屜」。所以,思一定要思世界與生命的根本,才能顯出詩的厚度和銳利。畢加索既是天才又是魔鬼,他開創了立體主義繪畫,把人類的精神幾何化,認為世界與生命的本質就是弔詭和孤獨,這刻骨的認知是不是他冷漠的根源和折射?人品與作品的相悖又相互反彈,肉體的炸彈與精神的狂歡,繪畫的立體與靈魂的扁平化,人性的扭曲與藝術的永恆性…… 所有這些是必然還是意外?雖然這是永恆之謎,但因思到了人類之根,思出了疼痛,詩因而飽滿且血脈僨張。
從寫作上講,這就是敘意。就是不描摹外形,而直取所寫之物的所指,即意義。這就省略了事的過程和物的相貌,詩變得抽象而冷硬,更像是煉鋼和築堤,擠出了水分,詩就少了滋潤情感和理解力中介的感嘆、想像、柔美,每一句詩都像打夯,咣咣地將思砸成 磚和鋼筋,成為不像詩的詩,有了跟誰都不一樣的異質性,並與哲學有了意會。其實哲學和詩都力求重新發現世界,並用心識去尋找人與存在之間那個彼此認可的世界。「心識」就是悟,妙悟了就是詩, 頓悟了就是道。而何進用他的心識直接去思和悟哲學和生命,以及 存在與道, 比如《關於哲學的門》:「也許,這是一個用灰色青磚 / 砌成的門,像詩人生殖 / 時光的子宮。泥土與烈火 / 糅合而成的牆壁,豐盈着 / 飽滿又孤獨的渴望。從這裏 / 進出,我走向蔭涼的空曠,徘徊於 / 尼采的光影之上。闊別故土 / 只為自由之故。仰望勺星,在南方 / 以南,在北方更北。它是一個 / 懸掛着人性桂冠的門。 星子 / 在夜色里旋轉出巨大的空洞 / 雀斑的詞語,在淡然的 / 表情中,成了夢的淵源 / 人類與陌生的世界,就是演員 / 與道具的關係,當我逐漸 / 被黑夜吞噬,變成嘶啞的 / 烏鴉,就只能從門的縫隙間 / 看見想去的異地,就是謊言 / 消失的悼詞或輓歌。上帝 / 和自由之間,只有一個門與 / 另一個門之間的距離 / 而當我打開另一本經 典時 / 門裏門外,我在哪裏」。
我一遍遍抄寫這首詩,忽然明晰其實我們活着就是一直在尋找,因為在日復一日的消耗與打磨中,我們早已將自己丟失了。就是說靈魂早已消失,走動的不過是肉體,還帶着很多枷鎖。怎麼能摘下道具,走出這黑夜、謊言、烏鴉、孤獨建構的悶罐一樣的屋子,找到那個本屬於自己的自由而乾淨的靈魂,用赤子之心仰望並擁抱天空和星群,迎着清風在曠野上隨心所欲地奔跑——這就是本我和最初的我,生活忘記了,但哲學和詩歌沒有忘,找回自己和自由,這是它們的終極之思,也是漫漫長路。何進用詩打開了哲學的門,哲學也讓詩找到並回了家。誠如米蘭·昆德拉所言:迷途漫漫,終有一歸。
需要強調的是,何進沒有按照詩里事物的邏輯,而是按照他思考的秩序來組織概念和意象,這可能會造成讀者與文本之間的隔閡,我的建議是一定要誦讀,多讀幾遍,甚至讀出聲來。因為詩是說的藝術,語調就是修辭,所謂氣韻就是語氣的效果。氣有抑揚頓挫,並破口為聲,韻就是聲音的投影,並隨語氣搖曳,形成氣的節奏,回音越綿長,越起伏曲折,韻味就越生動,越入心入味。比如你用心慢讀 多讀幾次這首關於哲學的詩,不僅能走進它的大門,你還會感到大道至簡與深不可測,概念的熵增與精神的歸一,茅塞頓開的愉悅與心靈獲得解放的輕鬆和自由——這就是思的魅力,所以詩就要詩進思的魂里,思就要思出詩的肉香。
心性:「隨物宛轉,與心徘徊」
心性是說何進所有的詩都生發於心,而且是真心、用心、貼心、見心,詩就是心的模擬物,是心爆發後留下的痕跡。心後加之以「性」,就是心也有性格和性情,寫詩不僅要用心,還要見性情,不僅要見人的性情,還要見所寫之物的性情,或者是人要將自己的性情濡染給萬物。何進的性情是見物生情,並把它們視為知己,不但向所見之物訴說衷腸,還要感染萬物,也對他脈脈含情。這樣的例子不勝枚舉,幾乎成了他寫詩的必由之路,說明何進是一個深情的,對所有的事物都有情有義的詩人。從題材上他寫得最多的還是大海,這是童年的記憶已經刻進了他的潛意識 ;再就是夢境,各種各樣的夢,就是很少有噩夢,這說明他對現實尚有遺憾和期待,下意識地想用夢來填補、替代和憧憬。最有意思也最不可思議的是,在他詩里出現頻率最多的事物,是墳和墓,我搜索了一下,「墳」出現了約 30 次,「墓」出現了約 40 次。當然具體到這些詩,並不悲涼,相反寫得都很安靜和純淨,以及對生命冷靜和清醒的思考。尤其寫逝去親人的那些詩,除了思念還多了一層溫暖。
所有這些都成了破譯他心靈的符號和渠道。但不知道是什麼經歷還是天生的悲天憫人這種心理機制,讓他對生死特別敏感和格外關注,這種生死意識就像弗洛伊德說的是晦暗而廣闊的無意識原野上的一個亮點,這個亮點越亮說明詩人對生死就越覺悟,心靈被淨化,且有了遠見。所以他的很多詩都看得很開,沒有哀怨,有一點糾結也是對美好事物不能恆久的留戀和感嘆。所以他才能掠過世俗的大大小小,癡迷於形而上,把詩的視點對準對生命終極意義的深思,體現的是一種大生命觀。所以磨鍊技法,不如培養情懷,有大心才能有大詩,而且萬法於心,萬物歸心。前一句是說寫詩只要掏心掏肺地說心裏話就是最好的技藝;後一句說的是心外無物,一切事物在心裏,即使是客觀景物也只有被心認識和撫摸,被心化過才能稱之為景物。典型的例子是王陽明說山里空寂生長的花,只有被人認識了,顏色才明亮起來,是人心激活和喚醒了她。這套玄奧的東西非常適合解釋詩,用符號學來解釋,就是沒進入詩之前,花以及景色都是實際物,只有進入詩,這些物才有了審美性,成為有意義又能讓人感知的符號。以此原理觀照何進的詩,一是不論他寫什麼,都是他心性的再現;二是詩中所有的景物都被他心靈化了,且有着他自己命運的印記,或者說他把心性都散碎在所寫的事物里了。找首短的詩呼應一下,比如這首《蝴蝶標本》:「一隻蝴蝶標本 / 靜靜地倚在紫色的陽 光里 / 像史書裏被遺棄的詞牌 / 死亡有時是美麗的 / 那粉紅色的翅膀 / 像睡在一片夢幻 // 她來自清晨草尖上的露珠 / 來自苦悶的蛹 / 來自剎那間的愛情 / 她一寸寸地匍匐 / 才再次將美麗 / 緊貼在新發現的天空 // 她的家或許在山谷之中 / 在雲絮之上,在某一河流的夾縫裏 /如今,她的生命凝固了 / 依然有明艷的美 / 有半邊的春色 / 她是在傳說中死去的 / 因為月光忘卻了她的柔和 // 我要讓她的靈魂回歸 / 在這個矮小的秋天裏 / 寫下她的百年孤獨」。
蝴蝶標本是一個科研物,進入何進的詩,它變成了她,詩復活了她,像一個精靈,翩飛成幻影,有了鮮艷的美。我們從中也看到何進不泯的青春心和英雄氣。因為蝴蝶代表的美、愛、自由本就活在何進的心裏,平時休眠着,因了這蝴蝶標本在瞬間喚醒了他,他與蝴蝶有了命運的對視,於是他寫蝴蝶就是寫他自己。
這就是心物宛轉,說的是詩人與所寫的景物互為知音,互遞心意。其實就是人與物的互動。用劉勰的解釋就是「目既往還,心亦吐納」;「情往似贈,興來如答」。以何進詩集第一首《梨花的白》為例,我們印證一下這理論:「庭院裏的梨花 / 像一抹四月的陽光 / 夢醒來,黃昏的鱗片 / 含煙帶雨 / 隔一層清冷。懷舊的燕子 / 如孤獨的旅行者 / 看見屋簷是別人的屋簷 / 梨花是別人的梨花 // 一朵梨花,就是一片雪 / 它們曾是李白 / 闌珊的月色。王昌齡的銀髮 / 如今,它們已是我祖母頭上的雪 / 百年不帶黑。歲月恍惚 / 我種一棵梨花於庭院 / 成為 住在梨花中的遊子 / 醉心於千樹萬樹的白」。
用劉勰的第一句解釋就是先是梨花勾人,讓詩人萌生愛意,並反覆觀賞,內心大受觸動,要立馬寫詩,將心中的潮水傾瀉出來。劉勰的第二句將詩境推進了一步:詩人要將自己的心贈予梨花,梨花又因浸染了詩人熱烈的愛,變得更加迷人,並向詩人頻送秋波。於是詩人被撩得心跳加速,情不自禁地寫下這首詩——趣解一下劉勰的理論,意在闡釋何進寫詩的原理。要補充一點的是,除此之外,何進的詩更寄深意和大志。總之,這是景物對人的答謝,更是人與景物的互贈和彼此應和,再用劉勰的一句話總結就是:「隨物宛轉,與心徘徊 」——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心物不二,詩人合一,唯此為大也。
總結:何進雖然也寫牛奶和玫瑰,但更多時候他在用柔軟的鐵條編織花環,有勁、有道、有魂。他的詩有着與誰都不一樣的鮮明的異質性,那是他獨特的氣質和知識經驗構成的個人化的寫作。總之,何進的詩及物更及心,並通過靈與智來啟動並推進思與詩的相互轉換和重疊,平敘中有驚雷和綠蔭掩映的陷阱,冷靜中又氣吞萬里如虎。彰顯獨特的哲學思辨和人類生存智慧的個性審美魅力。
(作者簡介:李犁,出版有詩集《大風》《黑罌粟》《一座村莊的二十四首歌》,文學評論集《烹詩》《拒絕永恆》,詩人研究集《天堂無門——世界自殺詩人的心理分析》;詩論集《烹詩》獲第三屆劉章詩歌獎和第十屆遼寧文學獎文學評論獎。)